第八夜
我从居所的床上醒来,被子是我撒过柑橘味香水的丝被,床单是我最喜欢的紫罗兰碎花。窗外阳光明媚,晨鸟停在我的窗前,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看我,眼睛黑溜溜的。我的房间里所有的陈设都没变化,日记本在,什么都在。并非有什么奇迹,一切危机都过去了,而是索贝安城已然陨落,索贝安誓约生效,我已身处虚像。
换言之,现实世界里的“梁青绡”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我穿戴完毕,离开居所,到城墙上去。
街道上还是一片地祥和,好似什么也没发生那般地祥和。灰律回来了,但我却总是想不起来自己可以用它。路两旁的店主叫我,青绡小姐, 我还要恍惚一忽儿,才知道他们是在叫我。
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存在于实景中,只能在虚像里苟活吗?有人告诉过他们“索贝安誓约”实际上是做什么的吗?我认为没有。
索贝安的城墙并不高,祝先生说不要把城墙建的太高,免得阻挡城内的风光。我后跟踏地悬浮起来,浮上城墙,极目远眺。
满目的黄沙和荒野没有了,取而代之的是恒无尽头的一片大草海。那青草大约有一个人的高,倾斜着,一动不动,像画像一样。远方几棵大树,在静止的草海里煞是惹眼。
这让我想起《甘萨尔》里的话:“风起来了,芦苇伏下,大树依然刚强。风愈大,芦苇愈低,树依然刚强。风狂烈地漫卷,芦苇伏下,树立于风里,被雷击毁。”
也许索贝安就是芦苇吧。在狂烈的复仇之风面前,最终选择了伏下,躲进了虚像。
昨夜,我就这么站在城墙上,看着一道锋锐无匹的光劈开早已停滞不动的人工天幕,真正天空显露,黄昏那玫瑰一般,又掺入了冷蓝的天光洒进来,看起来竟有几分“云开月明”之感。就好似,罪恶与黑暗笼罩着的大地,终于迎来它的救主一样。然这光只是黄昏末尾的最后一点光,所以说不定只是邪恶的罪孽王都,从一个邪恶主人手里换到另一个邪恶主人手里而已。
天幕扭曲着倒下,好似被热刀削成片的奶油。黎明机器与黄昏机器纷纷坠落,砸在地上的尘土里,发出轰然巨响。奈林斯宫以龙火淬炼的天顶忽而炸裂,飞起来,打着旋儿坠落,摔断,扭曲,地狱之门洞开,烈焰从奈林斯宫的门扇与天顶里冒出来,冲天的烈火之中,地狱的恶魔们涌上街道。
曾经被祝先生奴役的天使们也合兵一处,他们的镣铐早就挣开了,只是囿于某种……约定,才在昨夜,与恶魔们一起动手,展开复仇。
三位蒙住双眼,双翼被缚,足带镣铐的天使无法与他们的伙伴一同飞行,他们哀哭着、双手前伸,不停地试图触摸,跌跌撞撞地来到我的面前,祈求我解除他们的束缚,好让他们回到天上去。
但我做不到。他们三位是在天界掌管知识的大天使,被祝先生用神威而非灰律束缚。神威语句直接修正了他们身上的某些参数,导致他们睁目不能视,振翅不能飞,只能蒙住眼睛,束起翅膀,在圣殿里做他们的苦役。他们看不见我,而我则闪躲,越过了他们。他们发不好“梁青绡”这三个音节,只哭喊着,利钦,利钦,黑火大师的高足,求我主利钦垂怜,解除我们的束缚吧,一边哭喊一边远去,跌跌撞撞地再去寻找那位能解开他们束缚的“利钦”。
我……很抱歉?很对不起?我也不知道。但我感觉很难受。
我看见卢修斯,但他给我的直接感受颇有异样。我感觉他的躯壳里并不是他自己,而是一个极为强大的远古存在。漆黑的,睿智的,有一双观破一切的眼睛。八只漆黑的翅膀悬浮在卢修斯背后,我认得这翅膀,它还应当有剪刀状的尾羽,我知道这翅膀属于谁,那便是司掌死亡与黑暗的大女神。
驱魔人们也涌了进来,他们似乎是受了女神的神恩,手里的武器是漆黑的刀刃,唯一能杀伤神明的利器。我与罗真一同抢夺天使佩剑的事情尚且历历在目,罗真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。
这大概要用上一个生造出来的词:“虚实两隔”。
索贝安誓约除了出入正门,还是在索贝安被攻破以后进入虚像索贝安的唯一凭证。但是罗真告诉过我,他的誓约给了伊洛,让伊洛赶快回城警告祝先生关于索贝安陨落的事情。而伊洛似乎是触怒了祝先生,被撕毁了誓约。是我把失去了誓约的罗真带进索贝安城的,此后他再也没有出去过。命运就是这么歹毒,它想要夺走属于你的东西,绝少直接下手,却总是迂回环绕,制造一系列事件,让他在你毫不知情、无暇自顾或者无可作为的困境里,被夺去。
昨夜的罗真站在城墙下,望向我的方向。火光在黄昏暮色中为他描出轮廓,我眉心发烫。
我向他伸出手去,他也把手伸向我。我跃身而下,我们的手差一点就握住了。
如果握住了会怎样呢,是我留在实景,还是罗真来到虚像?
不知道。就在我们的两手就要交握的时候,索贝安誓约生效了。
我忘了说了,命运还会在你觉得一切都过去了、马上就会好了的时候让你好好体验一下“功败垂成”。我从来也无法拯救索贝安,但我还是一直不懈地为之奋斗。哪怕只有七天时间,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放弃。可现在我连罗真也拯救不了了,连一个近在咫尺的凡人,也不能救他脱离困境,甚至无法为之奋斗,只一秒钟,我们便互相失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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