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不负君心
唐人刘禹锡有诗吟：“人生几回伤往事，山形依旧枕寒流。”人世几经兴废，唯千年风景悠悠，寻常岁月里，依旧听闻喜鹊鸣叫，春梅消息。民国世界里，多少风流雅士，多少平民百姓，他们共着一个朝代，经受着相同的春秋更迭，江山起落。
匆匆岁序，终须一言一行，一茶一饭的日子来填补。她当属民国世界里，一道别出心裁的风景。她绮丽又素净，风情又简约，出尘又世故。她得到的，失去的，是许多人几辈子都不会遇见的。她终是凡人，当下所经受的不仅是断爱割情的悲痛，还有为世人一生皆离不开的钱财。
陆小曼对胡适信中说：“我这种终日因在病魔中的人本无多日偷生，我只盼你能将我一二年内的生活费好好与我安排一下，让我在这个时间将志摩与我未了的心愿做久，留下些不死的东西，不负他爱我之情与朋友盼我之意，我即去天边寻我的摩。只是这二年内我再不能受经济的痛苦了。”
于是, 便有了徐申如每月的二百元, 可是这个数目只够陆小曼吃药看病请先生吃烟。与人借钱的事，她做不来，变卖首饰一时无主。过往的福报已经如数还给了岁月，余生寥落伶仃。她说, 屋子太大了, 再无福享受，她的前途黑暗迷茫, 此生谁人可以点亮那盏心灯？
她在扇子上作画, 于展览会上变卖，十六元至十元一把, 只为了添补家用。她可以傲坐云端, 也可以低落尘埃。有时觉得她纷似落花，迷人眼目，有时又觉得她清白如一张无字的纸, 什么故事也没有。
她说：“志摩时常在家，我常常见着他的，谁说没有鬼，没有灵？他何时来何时去我都知道，他这几天在那里生病, 人非常的瘦。我一切都知道，只是我们不能讲话，也不能通信，我相信他能见，他不能来，这也是人生的恨事。”
陆小曼打算丢开一切，静心编写徐志摩的书信、日记。尽管每次碰触与他相关的东西，皆感伤落泪，悲痛难当, 但这是她生存于世, 唯一可以为他所做之事。她编就他的遗文, 以报君心，为了让这悲伤的岁月，得以匆匆过去。
徐志摩生前游历欧洲时, 曾将一个箱子托付给凌叔华。笑言：“倘若不能回来，你得给我写传。”箱中所装的则是徐志摩一些日记、文稿。最为他珍视的则是一本写给林徽因的康桥日记, 另一本为陆小曼热恋时所写。她们是他命中注定的红颜，给过彼此刻骨铭心的爱恋。凌叔华亦是他的红颜知己, 但记载了林和陆的日记, 放在她那最为妥当。
为了徐志摩遗留的日记，林徽因还亲自登门去凌叔华住处索取。凌淑华婉言相拒，后委托胡适方肯交出。受人之托，忠人之事，凌叔华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女子。她欣赏陆小曼胜过了林徽因，她喜欢陆小曼的坦荡随性，活得纯粹彻底，只单一地做自己。林徽因则过于在乎自己的清白，更多了几许婉转柔情。
但林徽因亦有遗憾，徐志摩就是她此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。她之所以想要得到日记，一则是想回味曾经那段美丽的康桥之恋，重温过往的旧梦。更想知道，她在诗人笔下是怎样一个女子，他对她的爱，又是怎样的痴迷。再则林徽因已嫁梁思成，她一生最为珍视的是名誉，她不希望她和徐志摩的过去被公然于世，掀起一场不可收拾的风波。
当初林徽因忍痛舍弃爱情，选择平淡的婚姻，如今更不会容许剧情重演。爱过的心，可以被岁月擦洗干净，只是发生的事，当真可以假装不曾发生吗？这世上，没有谁可以真正活得清白。爱情无罪，谁也不知一生会爱几个人，会经历怎样的人事变更, 会发生怎样离奇的故事。
“叔华来信将她那里的信送我，我真是万分地感谢她, 在此人情浅薄的时间，竟有她这样的热心，叫我无以相对。”凌叔华的友好，让陆小曼感动不已。在这薄凉的人世, 锦上添花的人天下有，雪中送炭者世间稀。
陆小曼也曾倾倒众生，被无数人膜拜、追捧，也遭遇过浮言谩骂，尝尽冷暖。得意时她洒然姿态，落落风采，失意时也不悲天悯人，不怨声载道。我喜欢这样的女子，她干净的品格，让人见之羞愧，她不与世相争的个性，令人望尘莫及。她的醒透与豁然，又岂是世间寻常人所能企及。可叹，在世人眼中，她早已是一个堕落俗尘的女子，没有谁愿意拨开迷雾，去见识她优雅的灵性。
“志摩遇难，心碎肠裂，万念俱灰，一病月余，今始初离药炉。近为志摩编排遗稿，及学习书画等事，朝夕埋头于纸墨之间，足不出户者已有数月，几不知槛外为何世矣。”
她收拾起过往的奢侈，省俭度日，携着病体，伏案孤影耕霞。如此断断续续，数十载光阴，她经历漫长的煎熬、苦闷、磨砺，于别人眼中，恍若几个春秋。仿佛徐志摩死后，陆小曼的人生，亦该匆匆了事，再无任何色彩。
陆小曼整理了徐志摩的遗作《秋》、《云游》以及《眉轩锁语》、《爱眉小札》。并为此作序，留给世人许多珍贵的文稿。关于徐志摩写给她的日记，她亦是坦然流于世间。她序中云：“因为他是单独写给我一人的，其中大半都是温柔细语，不可公开，不过这样流利美艳的文字，单只供我一人享受，似乎有点说不过去，我以为天下凡是美的东西，一定要大家共同享受，才不负他的美，所以我不敢私心，不敢独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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