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一生烟云
春秋更迭，生老病死，为自然规律，人生常理。每个人都要经历，避无可避，可真到了穷途末路之时，还会放不下，还有舍不得，还有未了的情缘和夙愿，悔恨和遗憾。这起伏跌宕的命运，终要寂静安宁，风淡风轻。
时光的弦，越发紧迫，在寻常日月里，她慢慢收拾纷乱的心，离散的情，等着生命终止。那些千恩万宠，荣耀一身的日子，恍惚还在昨天，可一旦梦醒，已经数十年。来来去去的人，都成了梦中幻影，再见之时，未必相识相认。
她说：“过去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噩梦，酸甜苦辣, 样样味道都尝遍了。我又没有生儿育女, 孤苦伶仃，形单影只，出门一个人，进门一个人, 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。”
陆小曼的晚年, 其实不算颠簸，也未经流离, 只是有些凄凉和孤冷。她始终有一个遮雨的屋檐, 一处安稳的居所，一张休憩的睡榻, 还有为数不多却安稳的银钱。岁月其实不曾偏心, 所伤害之人，亦非仅仅只是她。世间芸芸众生，都在经受着同样的聚离悲喜, 从韶华走到白发，无一幸免。
她是一个孤寒的老人，年轻丧偶，又无子女，她居住的地方, 越发地空荡冷清。依依难舍的，是那无休无尽的病魔。1964年10月，恰逢中秋，月圆人圆之日，她住进了上海华东医院，在病床上独受熬煎。她只盼着，能够减少一些痛苦，让她可以轻松地和徐志摩久别重逢。他在另一个世界，已经等得草木荒芜。
她的莫逆知己赵清阁去了医院, 带给她月饼, 免她寒夜孤影。陆小曼告知赵清阁, 这将会是她人生最后一个中秋节，她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。赵清阁见陆小曼形销骨瘦、气息微弱，唯有拭泪宽慰。
人生种种终必成空, 或许走到生命尽头，才能真正释怀。又或许, 至死都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何为。这个漫长的秋冬，陆小曼都在医院度过。原以为挨过了寒冬, 待到梅花绽放, 春暖花开，她可以和沉睡的万物，一同苏醒。
可她没有，就这样一病不起，在病床上，辜负了万紫千红的春光，辜负了良辰美景。静静地细数流年，如此捱到了1965年的春天。陆小曼终日咳嗽不止、骨瘦如柴，去探看她的朋友都知道，她大限将至，返魂无术。
在陆小曼住院的这段时日，恰逢她的良师益友刘海粟也在此养病。刘海粟对陆小曼一直欣赏有加，当年若非他的帮助，摆下那场功德林的宴席，陆小曼和徐志摩亦不能那么和顺团圆。尘梦悠悠，已过四十载，看着此时的她美人迟暮，病骨嶙峋，感慨万千，悲痛不已。
人生一世，都有回去的那一天，不过早晚。陆小曼生命中三位至亲的男人，已经先后辞她而去，如今她亦无所畏惧。若是有缘，相逢后共踏莲花，投生转世，于红尘中再爱一场。若缘尽，则形如陌路, 亦免去这纷纷扰扰的挂牵。
今生也许是最后一世, 又或许，她和徐志摩的情缘，生生世世。我们所能做的, 只是过好今生，何必去猜测未知的轮回。她告诉赵清阁，她和志摩真的快重逢了，接连几个夜晚，他的魂魄于她病床前，久久徘徊，不肯离去。也许他担忧着，怕她回程路上，太过孤单害怕。更怕她走失迷途，忘了约定，从此南辕北辙，再也不能握紧彼此的手。
1965年4月3日，一代才女陆小曼，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，享年六十二岁。她的人生，不短不长，不悲不喜，无爱无恨。那一年的春杏，开得格外美。一如她当年，去西山的大觉寺所见的杏花，满山绽放，像旧年那场迟迟不肯融化的积雪。
临死前，她托付挚友赵清阁，希望此生得以和爱夫徐志摩合葬，不负他们一生爱恋。可她的遗愿，终成憾事。赵清阁尽力了，据说徐志摩的儿子徐积锴不同意。徐志摩辜负了张幼仪一生，这其间的恩怨，又岂是我们所能了解，岂是几句话可以一笔勾销。总之，陆小曼和徐志摩，生前只有五载情缘，死后不能相伴同穴。
推心唯赤诚，人世常留遗惠在；
出笔多高致，一生半累烟云中。
她的灵堂，只有一副挽联，恰如她此一生，看似繁花拥翠，实则清冷单调。她的骨灰，迟迟没有安葬，只是暂放于某处，无人问津。直到“文化大革命”后，风雨平息，方被人恍惚想起。1988年春，陆小曼的堂侄陆宗麒和堂侄女陆宗麟，一同为她在苏州东山华侨公墓筑了纪念墓。
一代名媛佳丽，自此总算觅得葬身之处，埋骨之所。姑苏东山为江南风景胜境，临着太湖，山水绝佳。她一生爱好天然，喜画山水，此后可以静赏太湖秋水，云霞烟渚。再也不用四海流离，不受俗世惊扰。这样的结局，亦是她此生不与人争的福报。
陆小曼之墓在东山太湖，徐志摩之墓于浙江硖石。苏州和浙江皆为江南风流之地，只不过，他们之间，隔了几程山水。若湖山有灵，有情，定不负他们一世痴心，亦会为他们传递消息。聚也悲情，散也悲情，莫如这样遥遥相望，不聚不散的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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